星期五, 4月 26, 2024

文学

偷渡到英国十七年的老成

偷渡到英国十七年的老成
偷渡到英国十七年的老成
偷渡到英国十七年的老成
MISSION, TX – JULY 24: A suspected smuggler allegedly brings undocumented Salvadorian immigrants, most of them minors, across the Rio Grande from Mexico into the United States on July 24, 2014 in Mission, Texas. Tens of thousands of undocumented immigrants, many of them unaccompanied minors, have crossed illegally into the United States this year, causing a humanitarian crisis on the U.S.-Mexico border. (Photo by John Moore/Getty Images)

接到老成的电话是在一个周三的晚上。

我有点惊讶。自从四五个月前他离开林肯,我们从来没有联系过,我几乎要把这个人忘了。电话里和他寒暄几句,问了问他的新城市,新工作,他说一切都挺好,就再也没话聊。老成普通话原本就不好,人又木讷,来英国十几年,汉语能力已经退化太多。他已是做我爷爷的年纪,代沟早已经深得没边儿。我礼貌地挂断电话,想不出他为何打过来。
隔了一天的周五,我又接到老成电话。他问我学校还有没有课,要留在英国吗?又问我能不能去他那边,他的腿折了,躺在床上不能动,英语不会讲,让我带他到医院看看。
我一惊,说怎么弄的。老成支吾了一会儿,说和人打架了。我没再问,让他把地址发过来,我明天过去。

愿意帮老成并不是一时兴起。说起来,他算是我在异国他乡的一位恩人。
老成是福建人,1999年偷渡到英国。我没问过老成的具体年龄,只知道他孙子已经6岁了。
十几年前的偷渡客都是一个路子。办假护照,一路听蛇头安排,从国内飞到东南亚国家中转,再降落到英国周边的国家,荷兰,法国或者比利时之类,最后从水路或者大陆桥进到英国。
一路要耗时几个月,过海关,藏集装箱,甚至走荒原爬雪山。有的人被海关查到,当即遣返;有的人没有坚持住被永远留在了路上。2000年一批偷渡客因为司机不小心关闭了通风口,58个人被活活憋死在货车箱里。像老成这样顺利到达,又安稳过了十几年的,已是偷渡客中最幸运的那一群。
到了伦敦的唐人街,老成从刷盘子做起。对初来的偷渡客来说,唐人街现实,冷漠,人命如草芥。偷渡客们拿不到英国身份,又不再属于中国公民,没有身份亦没有人权。他们不能生病,因为医院不会收,不能触怒老板,因为老板若赶你走,连当晚落脚的地方都没有。
老成从洗碗打杂干到油煲,升到炒饭,熬到主厨,辗转十几个城市和餐馆,等拿到英国身份和永居,已经整整十七年过去了。
来到英国的第二个月,我在一家外卖店打杂,周五周六上班,老成是店里的主厨。头两个月我频频出错,但老板从没骂过我,店里的三个厨师也常常来帮我。
尽管如此,那仍是我最狼狈的几个月。我的身体本就没那么硬朗,时差一直没能倒过来,白天混沌晚上睡不着,水土不服的我常常头痛。没能适应英语环境,研究生的课程也很紧张。
压倒我的最后一根稻草是饮食。英国的黑暗料理油炸、高糖,中餐馆也是难吃又贵,我怎么也接受不了80块钱一盘的麻婆豆腐和25块一小碗的白米饭。我也曾尝试自己做,可精力终归有限,最终作罢。
没想到的是,店里常常有东西预备给我。有时是一小盘蒸鱼,有时是年糕和芋头丸子,也有拌牛肚。都不腻,全是家乡的味道。
周五下课到了餐馆,客人还不多,老板会招呼我先吃些东西。我也不客气,在异国他乡,哪怕愿意花钱买,也不一定能吃到这些正宗家乡味道的菜。
吃习惯了,水土不服就好了大半。一次在店里,我问三个厨师,你们平时吃的饭是三个人轮流做吗?他们说不啊,都是老成做。老成也不说话,挺高兴地笑笑。
那之后我渐渐注意到老成。他来英国十七年,煮餐技术早已无比娴熟,又快又准。不忙的时候厨师们会在后厨聊天,或者找个墙边坐着玩手机。一次经过老成身边,他正拨弄着几张照片,来回地看。照片拍得并不清楚,隐约看出是个小男孩,五六岁的样子。
我凑过去说,这是你孙子吧?老成笑笑,把手机递过来,一张张地拨给我看:“是啊,我孙子,大儿子的,六岁了,长得像他妈妈。他出生那时候,我常常从英国一箱箱地寄奶粉过去……”老成继续拨着照片,“这是二儿子生的,会叫爷爷啦。”老成的相册不过十几张照片,很快拨回到了第一张,是张遗像。那是老成的妻子,二十年前得脑瘤走了。
老成没再兴致勃勃地介绍,只是低声问我:“漂亮吧。”我说真好看,很美,很娴静的样子,弯弯的眉,还那么年轻。老成听罢拿手指轻轻抹抹屏幕:“可惜啊,没福气。”
十二月的一天,忽然听说老成要走了,后来得知是因为与老板不和。
那时我才知道,那些家乡菜都是老成特意留给我的。他和其他厨师说,我一个小姑娘刚来英国不容易,不知吃不吃得好。厨师们平时吃的饭大多很简单,而周五、周六老成会做精心一点,留出一些给我。这些老成从没提起过,只是偶尔在我吃饭时说小陈你太瘦了,要多吃点,吃饱了才有力气干活。
自老成走后,我便失去了在店里吃家乡饭的待遇。


我在地图上查了查老成的新地址,在莱斯特的乡下,火车要三个小时。我买了很早的火车票,上午就能到。谁知人算不如天算,大概是英国闹脱欧的原因,火车工人罢工,我被卡在半路,坐在停止的车厢里束手无策。正午时我实在没有耐心,改乘大巴辗转到了老成的小镇。下了车我急匆匆地打电话给老成,问他具体的房号。没想到他说了句:“你在那等着,我下去接你。”
难不成要老成拖着伤腿跳下楼?我赶忙说不用,那边已挂了电话。
等老成的五分钟里,我有点埋怨自己为何这么冒失就跑来,毕竟是个女孩子,而对方是个连交流都成问题的男人。可想起老成说要我带他看病,又找不到不来的理由。我矛盾地站在那里,直到听到老成用福建普通话远远地喊“小陈,小陈!”
抬头看见他的那一刻,我真想拔腿往回走。虽然老成一拐一拐地往前挪动,但能明显看出,他伤的是脚,不是腿,甚至并不太影响走路。压根不至于下不来床,也不用去医院。
我朝老成走过去,想笑却挤不出什么笑容来。我起了大早,和老板请了假,一路辗转赶来,看见的却是一个并无大恙的老成。
见我板着脸,老成大概意识到自己做得不太妥。他不太敢看我,只是指着自己的伤脚,用不成句子的福建话说,昨天明明很严重的,抹了很多次药,今天好了很多。我没理他,闷头向前走,“先去医院看看吧,拍个片子看有没有伤到骨头。”老成有些犹豫,让我先把东西放他那,说背着太重。
老成的住处让我吃了一惊。一个单人床,一个床头柜,上面摆着烟和pad,床边的塑料袋里装着苹果和面包,床对面有一个衣柜和一个大大的行李箱,除此别无他物。厨房和楼道空空荡荡,整个二层小楼冷冷清清。
老成招呼我坐下,忙着拿苹果和香蕉给我吃。看着家徒四壁的屋子和一跛一跛的老成,我感到一阵心酸。本是享天伦之乐的年纪,老成却还要和人打架。他孤身一人在国外,受伤后只能啃面包,靠盯着pad打发时光,连个说话的都没有。
“老成你这伤是怎么弄的,现在还痛不痛。”我凑过去看,他整个脚背都是黑的,淤血刚退,皮肤的颜色还没恢复过来。大脚趾伤得尤其重,像被五个蜜蜂蜇过。所幸不像伤到骨头的样子。
“痛啊,走路会痛。”
“和香港人打,他讲话太难听,开始我不理他,他更得意,就动手了。”老成也不掩饰,絮絮叨叨地讲,“骂太毒,全家一起骂。叼你老母哦,扑街佬(王八蛋)冚家铲(全家死光光),这样骂谁受得了?”
我知道老成一直都不待见香港人,偷渡来的内陆人在香港老板手下没少被欺负。老板知道这些人没任何权利,任意欺压打骂。老成刚到伦敦时,三十几岁的男人,晚上常躲到仓库里哭。
偷渡者没有身份,每天只能夹着尾巴拼命干活,躲政府,顺着老板,等五年后拿到身份才能摆脱奴隶一样的生活。“从前没有身份,他们骂了就骂了。现在有英国政府保护了,拿了身份,他还这样骂,就要倒霉了。”老成说着,拿出电脑包,抽出一个小红本,小心翼翼地打开:“看,护照,我最宝贵的,办下它花了好多钱,七八千(约八万人民币)。”
护照上老成的照片不好看,一副畏畏缩缩的样子。大概是五年奴隶一样的生活,把人的气场和自信磨灭了。护照名字一栏写着“陈小壮”。
原来老成本应是老陈,只是他前后鼻音不太分。可叫老成已经叫习惯了,也不愿再改。
老成说得起劲,把手伸进包里,摸出一个旧钱夹。里面厚厚的一叠英镑,十镑二十镑的,挤在一起,钱夹被撑到快合不上。“两千磅(约人民币2万),这只是一点,剩下的存在各个朋友那里,分开放,安全。”他一跛一跛地走到行李箱跟前,在一个小口袋里掏出几张小票,“你看,汇款单,这是一千镑,这张是三千镑。”老成说得兴起,笑起来,“现在,有钱!”
“从来英国到现在,整整十七年,挣了有四百千(人民币四百万)了。给儿子买车,买房,家里的新房也盖了,三层小楼,一层是车库。可惜没人住,就空着。儿子们都去市里住了。”
“盖了好啊,留着以后住,你不打算回国养老吗?”我问。
老成原本很高兴,听到这话眼睛却垂下去了。他摇摇头,说,不回。
老成妻子过世的早,儿子才几岁的时候他就来了英国。孩子可能连爸爸什么样子都不记得了,父子感情不深。孙子还小,正可爱,也只见过爷爷一次。
讲起爸妈,老成更加难过:“没有身份,回不了国,父母过世的时候都不能出席。老板也不放假,还要在厨房做工。一边炒餐一边流眼泪,止不住。炒完睡觉的时候还是流眼泪,流到天亮。”
老成拿支烟自顾自地站到窗边点着。我说等你抽完就去医院吧。老成这次答得倒干脆,说不用,没伤到骨头,没事。
“如果小陈你不来,我也只是躺在床上一整天,傻傻的。生病的时候,就想家啊。”老成把烟头捏灭,“我也回去过,2013年拿到护照就回家了。”那是老成第一次回去。
“国内吃饭太贵,每天就是请吃饭,一顿就七八百镑,儿子忙,在家里也无聊。孙子知道叫爷爷,可根本不知道爷爷是什么。”老成叹了口气,我也叹了口气,没告诉他一顿饭七八千人民币肯定是被坑了。
“在中国呆了六周,后来天天数日子。飞机一来,就赶忙回来了。还是英国好。”
傍晚我和老成去买了锅、菜和面,晚饭煮了清水面条。镇子太小,连中型超市都没有,面条里只可怜地放了点盐。老成倒是吃得很开心,他说想吃汤面很久了,可脚坏了,没有做饭的心思。我又买了蒜香面包教老成烤,他吃到后很是惊喜,说没想到鬼佬还有有味道的面包。
说起来真是难以置信,在我面前大口吃清水煮面,来英国这么久却第一次吃到蒜香面包的老成竟然是个厨子。一个机器人一样的厨子。

第二天一早我来向老成道别。老成一拐一拐地把我迎进来,招呼我坐下。脚似乎比昨天好了些。
他的床边戳着pad,矿泉水瓶里插满烟头。pad的屏幕亮着,老成按下播放键,节目里的小男孩跟着凤凰传奇跳起广场舞。老成眼里满是喜欢,“跳得可好了,看不够。这个小孩子,非常聪明,大人跳舞,他看一遍就学会了。”老成看着视频就再也不说话,他津津有味地看了两集,不聊生活,不聊回国,更不聊家人。
视频里的小男孩,正和老成的孙子一样大。